那天是除夕，翌日便是2015年的春节了。

前一天晚上关了手机，早上收到我弟弟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，说“奶奶去了”。

看过短信我也没有特别悲伤，因为几日前我妈便来电说奶奶已经几日没有进食，医生已让安排后事了；前一天还想过要致电我妹问下情况，后来给忘了。

我没有太哀伤，但很自然地多了些沉重。虽然回想起来的绝大多数都是爷爷奶奶对我爸、妈不好的印象，但血浓于水，奶奶终究是生养了我爸。小时候我和弟弟不少次在她家里吃饭的奶奶，在我爷2009年老了之后硬挺了这么多年，终究还是故去了。

奶奶应该有84岁，老家有句说得不是那么押韵的老话：七十三、八十四，阎王不请自己去，在祖上三代都是贫农的穷乡僻壤，奶奶能活这么大年纪，也算是高寿了。而且晚年直到身故前也没怎么受大伤大病大手术的折磨，甚至有时做事动作还挺麻利，这虽算不上喜丧，也勉强可以说是寿终正寝了。

只是想起这些年我伯父伯母、我爸我妈、可能还有姑父及其他人打心眼里都盼着奶奶早点“老了”的心态，我禁不住叹息，感到心痛却又无能为力。我若非打小学习成绩好点，没多参合老家里的事儿，并且高中起就离开了生养我的那片地方，上大学及工作后又极少回到老家，也许也免不了像他们一样认为奶奶“老来嫌”，一样自私但又真实地希望早点摆脱这个包袱，早点把这该办的事办了（罪过啊！）。

人都有终老的那一天，设身处地地想一想，这是多磨令人心酸、悲凉的晚年生景啊。

但在我老家，就是有着这样的观念和习惯，至少在我记忆中是。小时候有几次看到七、八十岁的老人家住在小、破黑屋里，墙上贴有“老来难”的顺口溜中有这么几句：百病床前无孝子，伺候久了都嫌烦；儿孙不给送茶水，反说老人嘴好馋；儿女们，都恨咱，说我邋遢不像前；老得这样还不死，你要在世活千年。这是夸张的写照，但村里的老人在子女成家、自己变老之后基本都住矮、旧、差、小的房子里，且灯光多半是昏暗的，管中窥豹，可见一斑。对此我之前并未意识到，是广东的客家媳妇儿去了我老家后问我：为什么老人家都住破房子这个问题，我才突然醒悟这原本习以为常的想象是错误的。

爷爷奶奶生育了伯父、我爸和我姑妈三人，伯父、我爸、姑妈又各生育了两双儿女，但惭愧没有哪个富贵显达，好点的也无非是随着经济大潮的涌动小有安康而已。奶奶的后代中，截至目前仅出了我这一个大学生——虽然我也是很拧巴着、很无奈地度过了大学四年。记得中学时，奶奶曾坚定地告诉我说——算卦的算出我将考上大学，以后将吃上“商品粮”，对此我将信将疑，从没太当回事；但如今回想起来，这该是奶奶在我的记忆里一生中最有光辉的一刻，虽然我只是凑合读了个大学，也从未吃过公粮。

爷爷奶奶应该是偏心我伯父一家的（姑妈按照老观念是“泼出去的水”，不在养儿防老的考虑范围之内），这可能与我伯父善于利用场面，或者说“能装”有关，而我爸刚好相反：素来耿直，爱发脾气，不懂讨人喜欢。09年我爷过世，我赶家奔丧，伯父在出殡那天哭天抢地、有腔有调、鼻泪横飞、简直气绝，甚至事后还骂我和堂弟哭得不卖力；可关起门来我们自家人最清楚他是怎么摆黑脸给奶奶、而伯母又是怎么毫无畏惧地呛奶奶、出言不逊、甚至诅咒奶奶的。小时候我妈也和奶奶吵过嘴，貌似不过是为了几分田地、几根柴禾或者一个西瓜之类的小事；那时候我家与伯父家也不怎么亲近，面子上没摆出来，但心里都挺冷落。我爷爱作“媒人”、爱喝酒，据说常被从路边带回家；我奶跟了他也不过是过了一辈子穷老百姓的日子。

奶奶最后十几年挨着我家院子住，离伯父家要远一些；据说奶奶爱到我们院子里“顺”点东西，还常跟左邻右舍卖我伯父和我爸的赖，也会咒骂他们两个，说他们俩不孝顺，让她挨饿，还扬言要到乡政府告这两个儿子……。因为住得近见面机会多，我爸被骂、被嘟囔的次数自然更多，可作为儿子他又能说什么；偏偏我爸心里又搁不住事儿，于是会为此失眠、头痛、心慌，仿佛他自己活不到天明的样子（我爸自己说的），要半夜起来到院子里来回地走，用冷水洗头才能感觉舒服点，哪怕是大冷的冬天。听到我妈和妹妹讲到这些情况，我也无能为力，只好劝我爸看开点、别往心里去，或者有时劝我妈去说下我奶奶，可，这又有什么用呢？

奶奶，个子不高，相貌一般，出身穷苦，嫁夫君也是普通人家，她养育了三个资质和成就与常人无异的孩子，走完了她平淡无奇的人生。她这辈子没有过轰轰烈烈，没讲过豪言壮语，不曾伤天害理，也未曾留下丰功伟绩；上天给了她一个草根般的开始，她忠实地过完了如同杂草一样的人生。她不识字，或许也不懂什么叫历史，可能一辈子也未曾出过河南，就如同风刮过、如雨飘过，如同她那个年代千万女性一样，走完了这一生，不管有意还是无意，不管不甘还是中意。

因为相隔较远，因为多我一个不多、少我一个不少，因为09年爷爷老时我回家代表了我和弟弟这次就让弟弟代表他和我，因为我假期就这么几天，因为一早就打定注意不回去，因为……；总之我没有回去，在深圳过了年，不咸不淡地多陪陪孩子，这个年假就要这么过去了。这篇文章也断断续续写了几日，今天终于算是写完。

今天初六，是奶奶出殡下葬的日子；昨夜竟然做梦梦到出殡的场景，就当我在梦中出席了奶奶的葬礼吧。

人终有一死，打出生那一刻便注定了这个轮回；逝者已已矣，生者多珍惜。

不忍心去问：如果有来世，奶奶还会这般活这一辈子吗？但愿爷爷已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她，就此可以永远陪伴着她，不让她再孤单了。愿他们安息，操持了一辈子，该长歇了。

以此作为对奶奶的纪念。